公元前81年2月,长安城寒意未消,未央宫却吵得热火朝天。
汉昭帝刘弗陵刚满十二岁,托孤大臣霍光急需解决一道难题:汉武帝留下的“战时经济体系”还要不要搞?
六十多名地方儒生(贤良文学)奉诏入京,与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朝廷官员展开激辩。这场持续半年的“盐铁会议”,堪称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史上的巅峰对决。
此前,西汉的经济政策大体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汉初的无为而治,轻徭薄赋,虽然对商人比较歧视,但也不怎么干预工商业发展,于是经过文景两朝的积累,生产逐渐恢复,至汉武帝时期,社会已经积累巨大财富。
汉武帝之所以能够连续对匈奴发动大规模反击战争,其物质基础就是来源于此。

第二阶段,汉武帝时期,开始重点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北击匈奴、南平百越,内平封国,虽然打下了千古基业,但开疆拓土必然带来财政吃紧。
到武帝中期,国库空虚,为了支持对外战争,汉帝国在大农令(今财政部部长)桑弘羊的主持下,对经济采取强力干预政策。
大致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种:
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
用今天的话理解,上述政策可以对等翻译如下:
盐铁官营:关键领域国企垄断经营;
均属平准:政府宏观调控,从丰产地区低价购入,卖给歉收地区,平抑物价;
币制改革:铸币税收归国有。
酒榷:(烟)酒专卖。
第三阶段,武帝后期,长期的“有为而治”、对外征伐不断,导致财政再一次陷入亏空,由于对市场的过度干预,导致中下层百姓负担加重,新开源的税收虽然一定程度上充实了国库,但并不足以支持接下来的战争。
由此,“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流民起义时有发生。
为了缓解社会矛盾,武帝下“轮台罪己诏”,尤其强调“此后务在禁绝苛暴,不得擅兴赋役,应致力农耕”。
也就是逐步放松控制,向汉初“无为而治”迈进。
因此,汉武帝去世以后,接下来到底何去何从?是全面恢复“无为而治”,还是继续“盐铁官营”,成为当时摆在朝野面前的一大难题。
尤其是,昔日财政部长、今日托孤大臣桑弘羊,依然坚持第二阶段的经济政策,而另一个托孤大臣霍光,则希望放松对国有垄断行业的限制,适度松绑。
一个主张严管,一个主张放松,同为托孤大臣,兼有背后的政治博弈,两人相持不下,于是一场全国范围内的大讨论,被提上日程。
公元前82年6月,霍光以汉昭帝名义下令,从各地召集代表,入京议事。
《汉书·昭帝纪》:(始元)五年六月,诏曰:“......其令三辅、太常举贤良各二人,郡国文学高第各一人。
贤良,为已有功名的儒生,文学,指在当地小有成就的学术名士。
公元前81年二月,经过半年多的筹备,史上第一次全国知识界代表大会(六十余人)在长安召开,整个会议持续了五个月,至同年七月份落幕。
尤其要感谢是西汉大臣、著名学者桓宽先生,桓宽先生用了六万字记录此次会议,整理成《盐铁论》一书,流传后世,也让我们对两千年前的这起新鲜事有了全面了解。
会议开始,作为汉武帝时期的经济总设计师,桑弘羊做了大会报告:
第一,强国,必须垄断。
《盐铁论·本议》:“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
盐铁专营后,朝廷年收入从40万钱暴涨至800万钱,足以支撑卫青、霍去病远征匈奴的巨额军费。
第二,平准均输可稳物价,保障百姓生活。
《盐铁论·本议》:“均输则民齐劳逸…平准则民不失职。”
官方统购统销、跨区调配物资,长安粮价十年稳定在30钱/石,比战国时期下降60%。
第三,可防止豪强割据。
通过盐铁专营、平准均输,铸币收归国有,可避免地方势力做大,避免出现昔日富可敌国现象。
桑弘羊的观点被精炼的归纳为“桑弘羊三问”,成为后世两千年的经典难题,在只有农业税支撑的前提下,
一问:仅靠农业税支持,战争开支怎么办?
二问:仅靠农业税支持,遇到天灾人祸,国家财政怎么办?
三问:如果中央财政不能大过地方,地方势力做大怎么办?
各地代表们也针锋相对(顾左右而言他):
第一,与民争利伤国本
《盐铁论·本议》:“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
有人揭露官营铁作坊内幕:河北官造铁犁售价300钱,私造仅80钱且更耐用。
第二,苛政猛于匈奴。
《盐铁论·备胡》:“闻往者未伐胡越之时,徭赋省而民富足,今山东之戎马甲士戍边者,绝不知流沙之地。”
没打仗的时候如何如何,打仗以后如何如何之意。
这相当于全盘否定汉武帝时期的对外功绩了。
第三,富民方能强国。
《盐铁论·地广》:“百姓贫陋困穷而私家累万金,此君子所耻也。”
所以除了提出轻徭薄赋的解决办法,贤良们甚至要求开放民间铸币。

如果单纯从表面意思去看,诸位恐怕会觉得这帮子儒生,虽然迂腐,但说的太有道理了。
什么藏富于民,与民争利伤国本,苛政猛于匈奴等等,放在今天简直都是政治正确。
尤其是,富民方可强国,这句话可太有感染力了。
老张我在此强烈表示,我对这几句话没有任何意见,如果各位要喷,至少也得等我说完。
因为我国的知识分子们,从两千多年前,就学会了说一套做一套。
先搞明白一个问题,盐铁官营,本质是什么?
人不能不吃盐,生产不能不用锄头和铁犁,所以这是必需品。
百姓必需品往往有这么一个共性,需求量贼大!
由于需求量大,所以在单位商品上,稍微在价格上做一点涨幅,带来的利润就非常可观。
《管子·海王》中,管仲曾为齐桓公算了一笔账:一个具有万辆兵车的大国,1000万的总人口中应纳税的人约100万,每人每月征收30钱,一个月也就3000万钱;但只要每升盐加价2钱,因为食盐销售严格按照户籍实行 “计口售盐”,每月即可多得6000万钱,远超过每月30钱高额人头税带来的收入。
表面上看,并没有加税,也不会引起百姓的抗议,同时还能大幅增加财政收入。
所以盐课收入,历来都是大头,尤其是唐宋以后,盐课收入一直是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财政收入。
那么回到本文,问题就来了,盐铁这种必需品,到底是由官府来统一经营,还是由私人资本来经营?
换句话说,必需品这部分利润总是存在的,不管是谁经营,这笔利润都会有,那么,到底是由官府来赚,还是由资本来赚?
不论是官府来经营,还是资本来经营,老百姓都要吃盐,种地,使用铁器。
所以谁来专营,谁来收税,如何收税?
如果不是由官府专营,那么以老百姓的实力,谁开得起铁场、盐场、钱场?
谁又有实力左右市场价格?
是农民?还是地主、豪强?
在当时的语境下,贤良文人其实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只是他们不便明说罢了。

所谓的盐铁专营是与民争利,本质上是与资本争利。
所谓藏富于民,不过是藏富于资本贵族。
而民富则国强,不过是一句掩盖其目的的敞亮话罢了。
罢盐铁官府专营,本质上是希望地主豪强们来专营。
一句话,否定政府的存在,主张由自己来操控这个市场!
儒生们没法直接谈这个问题,所以整个会议期间,他们大谈特谈的,主要都是官府专营的效率问题、产品质量参差不齐、价格高昂、“工人”环境恶劣等等。
用一个事实,去否定一个行为或者制度的合理性,本身就是我们时至今日仍然容易犯的毛病。
比如,因某人马路碰瓷,否定国人素质,因某人当街行凶,否定社会发展,因某地贪腐,否定国家制度。
还让不让人活了?
前半截是事实,后半截才是他们的目的,用事实来掩饰目的,是公知们常用的手法。
贤良文人们不会告诉你,盐铁官营让他们无利可图,平准均输让他们无法囤积居奇。
赚钱的路子都被朝廷垄断了,他们怎么赚钱?
他们不会告诉你,嘿,这个可以改革,他们只会告诉你,嘿,这不合理,得全盘取消。
放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帝国,虽然是一帝之私国,但帝国,同时也扮演着一个文明守护者的角色。
帝国兴,则文明兴,百姓存;
帝国弱,则文明弱,百姓颠沛流离。
秦末大乱,则匈奴南下;
西晋大乱,则五胡乱华;
隋末大乱,则突厥日盛;
唐末割据,两宋孱弱,则契丹、女真、蒙古一日更盛一日。
与两汉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北宋。
君不见王安石变法,反对最激烈的,不就是士大夫阶层么?
大明朝皇帝吊死煤山的时候,士大夫不是转身就去恭迎李闯王了么?
所以发生在公元81年的这次“盐铁之辩”,本身并无关藏富于民,用今天的时髦话讲,本质上是搞封建主义下的自由经济还是国有经济的问题。
这个问题之所以影响深远,则因为后世不论是唐刘晏改革漕运、宋王安石变法,还是明张居正改革,甚至是四十多年前的改开,围绕的都是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并不算什么历史难题,当“豪强代表”自以为受到了霍光支持,在会上大谈特谈的时候,他们却忽略了霍光的真实目的。
桑弘羊可以倒,但盐铁专卖不能废!
尤其是,代表们提议废除“平准均输”的时候,霍光马上叫侍中进来打断发言。
说到底,“豪强代表”自以为得到了朝廷辅政大臣的支持,殊不知只是扮演了一次工具人角色。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成效,霍光毕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为了安抚地方豪强,在舆论上已经对桑弘羊的地位造成事实性打击以后,霍光以汉昭帝的名义,对本次会议做了定调:
至于关乎到民生物价的“平准均输”,则维持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