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卑和自负的复合心理:类似论证过程的心理根源来自19世纪末
抛开逻辑学层面本身的谬误,这种推演方式的心理根源,实际上是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期,中华文化面对西方文明强力挑战的过程中。自卑和自负心理的融合,以及基于救亡图存的急功近利,导致当时出现了一大批奇葩的研究结论。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早期西方汉学和中国研究的一些成果做个有选择性的利用,比方说认为华夏民族是从帕米尔高原以西的两河流域迁徙而来的征服者,在袁世凯得权之后称帝之前的国歌里面,甚至出现了”华胄从来昆仑巅”这样的描述,论证华夏民族是来自西方的征服民族:“中华雄踞天地间,廊八埏,华胄从来昆仑巅。江湖浩荡山绵连,共和五族开尧天,亿万年。”
实际上黄帝部族来自两河流域不是那个年代的唯一发明。那个年代存在大量的地图开疆式论证。为后来的很多文化想象提供了前提。
19世纪的晚清时代,各种千奇百怪的的救亡思路层出不穷。但并非人人都有资格兴办洋务或引进西方军事技术。许多文人墨客就到海外呼吁,寻找自身文化的光荣传统。例如长期遭驱逐通缉的康有为,就率先论证美洲自古属于中国,让九泉之下的先民替自己去完成地图开疆。
基于对当时世界格局的粗浅认识,康有为制定过一个目标宏大的海外扩展计划。但慑于传统列强的国力优势,根本不敢在欧洲和殖民地区域造次。唯有地广人稀、物产丰富的南美大陆,被其视为没列强影响的软柿子。加上当时的《钱伯斯通俗百科全书》认为,蒙古利亚人种不仅包括中国,还有将美洲的印第安人划归其中。使得康有为决定论证美洲自古属于中国,为自己日后期望组织的鸠占鹊巢奠定理论基础。
在墨西哥进行文化考察的康有为
1906年,康有为开始自己的墨西哥旅程。一路上疯狂收集文物和文化元素,并完全以贴近汉文化形象为标准,论证对美洲占领具有天然合法性。比如依据印第安语言中的粟米、壶瓜等词汇,发音和汉语非常接近,钦定当地土著都是东亚后裔。还认为墨西哥土生的建筑、田地、历法都是中华遗风。最后宣布印第安人中有鲜卑后裔。
依靠相似的操作手段,他还发明出许多具有文化特色的历史论据。比如宣称在美洲发现类似于“李陵台”这样的地名谐音,声称这是中原移民思念故土的表现。
此外,康有为在漫游途中又收集了类似于“印第安人友好对待华工”、“南美印第安人主动向中国移民认亲”之类的奇闻轶事。随即宣布南北美洲都是中国旧地,并主张向巴西大量移民。最终要以建国手段,实现黄-白-黑-红人种当地世界大同!
动乱中的墨西哥及拉美
是康有为的地图开疆目标
百年之后,康有为的政治脑洞被网络写手们大力发扬,得出印第安=殷地安、噩及=埃及的夸张结论。甚至有九流学者公然声称:印第安民间传说中的HOSI王,就是殷商的流亡贵族——攸侯喜。印加帝国的含义就是“殷家”人。靠着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文字游戏,将南美古代的三大文明都不知不觉的收编进来。
实际上,殷商贵族往往自称是“商”、“大邑商”或“中商”。所谓殷称号,恰恰是西周征服后的指代方式。所以,若让商王自称为殷,无异于让刘备自称蜀王,劝汪精卫的部队自称伪军。商王若在天有灵,怕是会把这些妖言惑众的白痴送去祭祀天帝。
用近现代汉语的谐音去强行比对外语,也是典型的刻舟求剑、缘木求鱼。无非是用最低下的段子模式,捞取吃瓜群众的打酱油心理。康有为等人就是用这种方法想当然的将印第安人发明为殷商后裔,强行解读。
经常以日本和服冒充汉服的章太炎
当然,康的学术行为艺术在晚清民初非常流行。许多学者都开始翻阅历史,寻以东亚不曾孤立于世界的依据。所以,从古代的赵武灵王、张骞和班超,到近代的罗芳伯都成功上榜。为舆论制造者的地图开疆肩负重任。
例如游历西域和印度的南北朝和尚法显,就在千百年后被学者强行“押往”美洲探险。清末民初的历史发明家章太炎就认为,法显的船只离开斯里兰卡后,只用了“九十日”便到达了耶婆提国。再根据耶婆提国和厄瓜多尔的相似发音,足以断定法显到达过美洲大陆。
然而,厄瓜多尔其实源自西班牙语中的赤道,是16世纪之后才出现的地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为公元5世纪的法显大师所熟知。
厄瓜多尔的国名
到16世纪才由西班牙钦定
至于所谓的“九十日”时间,在古汉语中的断句应为9-10天。也就是法显在没有遇到风暴和给养充足的情况下,来到了位于印尼的耶婆提。
章太炎作为国学大师做出这样的论述,只能说明可能是意识的形态先行,或者说是缺乏实际的生活经验、航海经验的结果,也证明了那个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其实对世界地理属于两眼一抹黑,认知非常肤浅,实际上还不如某些民间人士。
回过头来说,随着学术的不断发展进步,其实很多上个世纪初的学术理论已经被证伪或者是被边缘化,但是这些学术理论却不断下沉,在下沉市场中找到了大量的空间。再加上上个世纪末和本世纪初,中华大地的文化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无论是出于文化寻根的目的,还是说夏商周断代工程的稳步推进,仍有相当成分的认知空白,给了受众以巨大的好奇心刺激。
于是,民间的科普书市场,或者说是奇幻文学市场中,又出现了一大堆关于古埃及就是中国,古巴比伦就是中国等貌似科普的奇幻文学类作品。
实际上,确实有持有类似观点和研究方向的学者,但是这些体制内学者大部分是理工类或者有理工类背景的学者,或者是出身行政管理、政法类的研究者。实际上,这种跨学科研究,鄙视人文学科和人文学科研究成果,罔顾人文学科的诸多基础事实做的研究,本质上是难以置信的,也是难以信服的。当然,这是另外一个宏大的讨论问题了。
最后,作者仅仅引用了3本参考文献就得出如此宏伟的论述,也非常的令人难以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