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初,当OpenAI的创始人山姆·奥特曼(Sam Altman)开始为他那个筹集7万亿美元的芯片计划四处奔走时,许多人觉得他疯了。
这个数字,足以买下全世界所有的黄金,或者重建十几次二战后的欧洲。然而,在AI的牌桌上,疯狂的不是奥特曼,而是这个时代本身。
这场由ChatGPT点燃的生成式AI革命,正以一种近乎贪婪的方式,吞噬着地球的计算资源。一个头部大模型的单次训练,耗电量就足以支撑一个中型城镇一年的用度。
支撑这一切的,是数据中心里日夜轰鸣的服务器,以及服务器中那颗跳动着的、比黄金更昂贵的“硅基心脏”——英伟达的高端GPU。
然而,就在科技巨头们挥舞着支票,试图打造各自的“数字上帝”时,一道来自华盛顿的无形之墙,却在2022年10月悄然升起,并在随后的两年里不断加固。
美国商务部的一纸禁令,像精确制导的外科手术,试图切断中国获取这些“创世纪”级算力工具的动脉。一夜之间,这块小小的芯片,从一个单纯的科技产品,变成了大国博弈棋盘上的“天元”。
这究竟是一场怎样的现代炼金术?为什么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硅片,能够扼住一个庞大国家在未来科技浪潮中的咽喉?
在这场围绕算力的终极豪赌中,谁是造物主,谁是追赶者,谁又将定义未来?故事,要从那个总是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说起。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把黑色皮衣焊在身上、被戏称为“两弹元勋(核弹和AI爆弹)”的男人——黄仁勋(Jensen Huang)。
在硅谷一众信奉“乔布斯式极简”的CEO里,他的形象独树一帜,与其说像个科技大佬,不如说像个随时准备上台高歌一曲的摇滚明星。而他亲手缔造的英伟达帝国,其发家史,也如同一场长达三十年的即兴摇滚,充满了野心、豪赌与“美丽的意外”。
上世纪90年代,英伟达的主业是为游戏玩家服务,让《雷神之锤》里的像素块看起来更逼真。它的核心武器是GPU(图形处理器),一种为并行处理海量图形数据而生的芯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是一个略显小众的“圈地自萌”市场。当时没人能想到,这种为“打游戏”而生的暴力计算美学,日后会成为开启一个新世界的钥匙。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2006年。那一年,黄仁勋做出了一个当时看来堪称“烧钱又费解”的决定——推出CUDA(统一计算设备架构)。
这本质上是一个软件开发平台,它允许开发者们第一次绕开复杂的图形接口,直接调用GPU内部成千上万个计算核心,来处理任何通用的计算任务。
黄仁勋的逻辑很简单:GPU的并行计算能力是个金矿,不能只用来打游戏。
这是一个长达数年、耗资百亿美元的豪赌。
在最初的几年里,CUDA几乎无人问津,华尔街的分析师们不断质疑这项“不务正业”的投资。然而,黄仁勋用他标志性的偏执,硬是扛了下来。
他为大学和研究机构提供免费的GPU和课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传教士,四处播撒着CUDA的种子。这个看似笨拙的功夫,却在不知不觉中,为英伟达挖下了一条深不见底的“生态护城河”。
等待的果实,在2012年秋天,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降临。
在著名的ImageNet图像识别大赛上,多伦多大学的博士生亚历克斯·克里热夫斯基(Alex Krizhevsky),用两块英伟达的GeForce游戏显卡,训练出了一个名为AlexNet的深度神经网络,一举将图像识别的错误率从26%骤降至15%。
全世界的AI研究者们,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瞬间被点燃了。他们发现,原来那把屠龙宝刀,一直藏在自家的游戏电脑里。
那一刻,AI算法与GPU的并行计算能力,完成了天雷勾地火般的结合。黄仁勋和他的CUDA,等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风口”。
随后的故事便顺理成章。从AlphaGo到Transformer,再到引爆全球的ChatGPT,几乎所有AI发展的里程碑,背后都有英伟达GPU的身影。
CUDA生态滚雪球般地壮大,全世界最聪明的头脑都在上面写代码、建模型,这使得任何竞争对手都难以逾越。
英伟达顺势推出的A100、H100,以及最新的Blackwell架构,不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AI时代的“时间机器”和“权力法杖”。
meta、谷歌、微软一边斥资千亿疯狂扫货,一边又心有不甘地启动自研芯片计划,试图摆脱这位“唯一军火商”的钳制。
至此,黄仁勋的封神之路正式完成。
他从一个服务游戏少年的“斜杠青年”,一跃成为AI时代最有权势的男人。但他也将英伟达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位置:当一家公司的技术,成为驱动一个时代进步的核心引擎时,它就不再仅仅是一家公司了。
它,以及它的产品,必然会成为地缘政治棋盘上,最先被盯上的那枚棋子。
多年以来,全球芯片产业一直遵循着两条“物理规则”:一条是摩尔定律,即性能每18个月翻一番;另一条是市场定律,即哪里有需求,芯片就流向哪里。
然而,从2022年10月7日那个周五开始,一条新的“政治规则”被强行置顶,瞬间压倒了前两者。
那天,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BIS)发布了一套堪称“史上最严”的出口管制新规。其核心条款,通过限制芯片的“算力”与“带宽”两项关键指标,精准地瞄准了用于AI训练的高端GPU。
新规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目标明确:不是要一刀切断中国所有的芯片供应,而是要进行一次“精准锁喉”,将中国AI大模型的发展能力,锁死在GPT-3.5的水平线之下,从而在最前沿的AI竞赛中,维持美国的代差优势。
消息传来,整个中国科技圈为之震动。物理世界的墙是砖石砌成的,而数字世界的墙,只需要几页PDF文件。
禁令生效前的最后几个月,上演了一场中国互联网史上最疯狂的“囤粮竞赛”。字节跳动、阿里巴巴、腾讯、百度等手握重金的巨头,像是听到了世界末日倒计时的警报,不计成本地在全球范围内扫货。
订单以万片为单位,砸向英伟达的销售部门。据说,当时H800(A100的“特供版”)的期货价一日一变,而香港华强北的“芯片掮客”们,则将A100现货的价格炒到了原价的两三倍,依旧一卡难求。
这些被囤积起来的芯片,成为了中国大模型竞赛最后的“战略储备粮”。身处风暴中心的黄仁勋,则陷入了“戴着镣铐跳舞”的窘境。
一方面,中国市场贡献了英伟达近四分之一的收入,他在公开场合反复强调“中美两国必须合作”;另一方面,作为一家美国公司,他必须严格遵守华盛顿的法规。
求生欲极强的英伟达迅速反应,在2022年底推出了“特供版”A800和H800芯片。这两款芯片,巧妙地绕开了第一次禁令的参数限制,性能虽有阉割,但“聊胜于无”。
然而,这场猫鼠游戏并没有持续太久。
2023年10月,美国商务部再次出手,更新了管制条例,像打补丁一样,精准地堵上了A800和H800的“后门”。随后,英伟达只能再次推出性能被进一步削弱的H20,其性能甚至在某些方面不及国产替代品,市场反响寥寥。
至此,幻想彻底破灭。通过购买获得顶级算力的安逸之路,被彻底堵死。摆在中国面前的,只剩下了一条路:自主研发。这场围绕芯片的战争,正式从商业竞争,滑入了国家意志对决的深水区。
牌桌上所有的玩家都意识到,那个可以自由买卖、用商业逻辑解决一切问题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风暴已至,一场被迫开启的“长征”,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拉开了序幕。
外部的封锁,意外点燃了内部的燎原之火。
当英伟达的“军火”不再自由流通,一场围绕算力国产化的“绝地求生”大赛,在中国科技界骤然打响。
参赛者背景各异:有身经百战的“国家队”,有财大气粗的互联网巨头,也有一度被资本捧上天、又被现实狠狠摔下的明星创业公司。一时间,PPT与发布会齐飞,豪言共危机感一色。
在这场混战中,最先杀出重围、成为“全村希望”的,是华为。
这家早已在“实体清单”里被反复锤炼的公司,对“极限生存”这个词有着最深刻的理解。当其他公司还在为买不到H800而焦虑时,华为的“备胎”——昇腾(Ascend)系列AI芯片,已经悄然迭代了数轮。
尤其是昇腾910B,这款在性能上被业界普遍认为可以对标英伟达A100的芯片,凭借其在“被制裁”环境下依然能够实现量产的能力,成为了市场上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高端国产算力来源。
一个标志性的时刻发生在2024年:百度、腾讯、阿里等昔日的竞争对手,纷纷向华为下了大额的昇腾芯片订单。
这不仅仅是一笔商业采购,更是一种姿态:中国最顶尖的AI玩家们,开始将自己的核心模型,从熟悉的CUDA平台,艰难地迁移到华为的CANN(异构计算架构)之上。
这无异于让一个习惯了用Windows的程序员,从零开始学习Linux。过程是痛苦的,但从“用不上”到“不好用”再到“慢慢用好”,已是生死存亡间的唯一选择。任正非那句“除了胜利,我们已经无路可走”,在此刻显得无比具象。
与此同时,互联网巨头们也没闲着。阿里“平头哥”的含光800,百度自研的“昆仑芯”,腾讯密不透风的“紫霄”项目……各大厂都在基于自身业务,尤其是云服务和自家大模型的需要,打造自己的算力底座。
他们的逻辑很朴素:就算无法对外销售,至少要保证自家的AI心脏,能用上自己的血。
然而,这场“求生”之路并非一路高歌。曾几何时,壁仞科技、摩尔线程等明星创业公司,手握巨额融资,招揽了全球顶尖的华人工程师,一度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挑战英伟达的“奇兵”。
但2023年10月的那一记“补丁”,精准地将它们也列入了实体清单,使其刚刚发布、尚未量产的旗舰产品,瞬间成为“屠龙之技”,空有设计图纸,却找不到顶尖的代工厂来生产。它们的遭遇,是这场战争残酷性的最佳注脚。
客观来看,国产算力面前,横亘着三座短期内难以逾越的大山:
第一,单卡性能的代差。 昇腾910B虽强,但对标的是英伟达几年前的A100。而英伟达最新的Blackwell架构,已经遥遥领先。这场追赶,是在一个移动的目标后奔跑。
第二,软件生态的鸿沟。 CUDA长达十五年建立起来的开发者生态,包含了无数的函数库、工具集和用户习惯。华为的CANN虽已初具规模,但想让百万开发者“移情别恋”,绝非一日之功。这是比造出硬件更漫长、更艰巨的挑战。
第三,先进制程的壁垒。 缺乏EUV光刻机,意味着在芯片制造的“精度”上被卡住了喉咙。尽管通过Chiplet(芯粒)等先进封装技术可以“以勤补拙”,用面积换性能,但这终究是一条更崎岖的“绕行”之路。
“长城”之内,炮火轰鸣,既有突围的惊喜,也有中弹的悲壮。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目标并非一朝一夕的超越,而是在被隔绝的世界里,重建一套完整、自主、可控的AI基础设施。这场新的“长征”,才刚刚开始。
当两个巨人在擂台上缠斗时,台下的观众们也无法安坐。
这场由美国挑起的算力战争,其冲击波早已越过国界,让每一个身处全球化链条中的玩家,都感到了切实的焦虑,也催生了各自的野望。
欧洲大陆的感受最为复杂。
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的发源地,欧洲既警惕于美国的科技霸权,又对中国“举国体制”式的追赶心存忌惮。眼看着牌桌上最重要的筹码——高端算力,被大西洋彼岸牢牢掌控,欧洲精英们开始疾呼“技术主权”(Technological Sovereignty)。
法国总统马克龙振臂一呼,要打造“欧洲的AI”,德国则斥巨资建造名为“JUPITER”的顶级超算中心。在《欧洲芯片法案》的旗帜下,他们试图用补贴和政策,吸引英特尔、台积电前来建厂,重建本土的半导体制造能力。
然而,面对分散的市场、迟缓的决策和风险投资的“贫瘠”,欧洲的“第三极”之梦,显得步履维艰,更像是一场防御性的追赶。
与欧洲的“纠结”不同,日韩这两个半导体产业链上的“技术强藩”,则更像是在走钢丝。
韩国的三星、SK海力士掌控着全球存储芯片的命脉,日本则在半导体材料和精密设备领域拥有隐形冠军的实力。作为美国的盟友,他们不得不在出口管制上“随美起舞”,但中国市场又是他们无法割舍的利润来源。
因此,他们的策略极为务实:一方面,配合美国的战略,将最先进的技术和产能优先供应给西方盟友;另一方面,则加速技术迭代,用次一级但依然先进的产品,努力维持在中国市场的存在感。
在这场神仙打架中,日韩的目标不是成为“第三极”,而是在夹缝中求得生存与发展。
而一个出人意料的新玩家,正挥舞着支票,高调入场——中东的“石油土豪”们。
以沙特和阿联酋为代表的主权财富基金,正将巨额的石油美元,转化为对未来AI算力的下注。他们疯狂采购着中国无法得到的英伟达H100和Blackwell芯片,在全球范围内大举投资AI公司,并试图用优渥的条件吸引全球人才。
他们深知,石油的时代终将过去,而算力的时代正在到来。这些手握重金的“新晋买家”,虽无技术根基,却可能通过资本的力量,成为影响未来算力格局的一大变量。
算力战争,从来不是一场双边对决。它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波及全球。从柏林到东京,从首尔到利雅得,每个玩家都在焦虑地计算着自己的位置与未来,寻找着联盟,下注着赛道。
全球化的芯片产业链,正在被地缘政治的裂痕无情地撕开,无人能够幸免。
当下的每一步,都在塑造着未来。从激烈的算力攻防战中,我们可以推演出几种可能交织并存的终局景象。它们并非相互排斥,而更像不同权重的变量,共同决定着AI时代的最终版图。
场景一:技术“脱钩”与“双循环”——平行世界的诞生
这是当前趋势最直接的延伸。全球AI产业将正式分裂为两个互不相通的平行宇宙。
一个是以“Nvidia + CUDA + TSMC”为核心的美元科技体系。
它将继续引领全球最前沿的性能竞赛,集结美国及其盟友的全部力量,构筑起一道由顶尖技术、专利和标准组成的高墙。墙内的玩家,享受着最强大的算力,定义着主流的技术范式。
另一个,则是以“国产芯片 + 自主架构(如华为CANN) + 国内代工”为核心的中国科技体系。
它在性能上或许会在一段时间内处于追赶状态,但其最大优势在于“安全”与“可控”。这个体系将在中国庞大的市场内形成自我循环,并可能沿着“一带一路”等路径,向全球南方国家辐射,形成另一套技术标准和生态。
在这个场景下,“数字铁幕”缓缓降下,全球科技合作的黄金时代宣告终结,取而代之的是壁垒分明、重复建设、互不信任的“科技冷战”。
场景二:颠覆式创新的“X因素”——换道超车的可能
历史一再证明,没有一种技术霸权能够永久延续。当一条路被堵死时,总会有人去寻找新的路。这场算力战争,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刺激着颠覆式创新的出现。
这个“X因素”可能来自多个方向。
比如,开放标准的RISC-V架构,如果能在AI芯片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就有可能绕开当前被ARM和X86主导的指令集授权壁垒。
又比如,光子计算、芯粒(Chiplet)3D堆叠等“后摩尔定律”时代的新技术,一旦成熟,就有可能在特定领域抹平因光刻机差距带来的鸿沟,实现“弯道”或“换道”超车。
在这个场景下,竞赛的焦点将从“谁能把一条路走到极致”,变为“谁能先找到下一条路”。这对于追赶者而言,无疑是打破现有格局的最大希望。
场景三:从“算力”到“智力”——算法效率的回归
当前的AI竞赛,在某种程度上陷入了“暴力美学”的迷思,即用无穷无尽的算力去堆砌更大的模型。但这很可能只是AI发展的初级阶段。
当算力成本高到无法承受,或物理极限难以突破时,竞争的核心将回归到更本质的东西——算法的效率。
未来的竞争,可能不再是比谁的“肌肉”(算力)更强,而是比谁的“大脑”(算法)更聪明。谁能用十分之一的参数、百分之一的算力,训练出性能同样强大的模型,谁才是真正的赢家。这不仅是软件的胜利,更是数学和基础理论的胜利。
在这个场景下,硬件的差距可以通过软件和算法的卓越来弥补。对于中国而言,这意味着在被“卡脖子”的硬件之外,开辟了一个以人才和智力为核心的新战场。这或许是整场竞赛中,最考验一个国家基础科研能力与人才厚度的终极赛道。
最终的现实,极有可能是这三种场景的混合体。但无论如何,这场战争已经永久性地改变了游戏规则。它不再是单纯的商业竞争,而是一场融合了国家意志、科技远见与人才储备的“总体战”。计算之后,方见未来。
当山姆·奥特曼的7万亿梦想还在风中回响,当黄仁勋的黑色皮衣成为一个时代的图腾,这场围绕算力的战争,早已超越了商业和科技的范畴。
它是一场关乎发展权、安全感和未来的总体战,也是对不同国家发展模式、创新生态和民族意志的终极压力测试。
冰冷的芯片之上,镌刻着地缘政治的复杂棋局;飞速运转的晶体管之间,奔流着大国博弈的汹涌暗潮。它在撕裂着旧有的全球化信任体系,也在倒逼着参与者们审视自己的根基,在最艰难的地方,种下自主的种子。
这场竞赛没有终点,因为它所塑造的,是人工智能这个新兴大陆的底层逻辑。
它将决定未来的智能掌握在谁手中,以何种形式存在,服务于何种价值观。从这个意义上说,硅基板上的每一次计算,不仅是在处理数据,更是在为人类文明的下一个篇章投票。
硝烟尚未散尽,胜负仍未可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未来,是被计算出来的。
在这股奔腾不息的时代洪流之中,没有一个国家、一家公司,甚至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局外人。我们都在被这股力量裹挟着,奔向一个充满无限可能,也同样充满严峻挑战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