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昊 ：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
近期，特朗普政府对抖音海外版TikTok及其母公司字节跳动进行强力打压。TikTok这款社交媒体软件在美国等其他国家深受欢迎，字节跳动公司总部虽然位于中国，但它也一直致力于成为全球化企业。TikTok事件体现了美国深化对华战略竞争背景下，美国政府滥用国家安全等理由对中国企业尤其是中国民营企业施压的新趋势。同时，它也是美国鹰派势力推动的对华“文化脱钩”的具体步骤，其深层目的在于限制和清除中国在美国的影响力，侵蚀中美两国关系的社会民意基础。
一、TikTok在美国的成功发展
TikTok是一款娱乐休闲领域的移动短视频软件，在美国受到广泛接受和欢迎，尤其是得到美国年轻人的青睐。截至2020年8月，TikTok在全球总下载量突破20亿次，在美国的用户也已经有1亿人。2020年第一、二季度，TikTok在美国的下载量远超脸书、照片墙、优兔等软件产品。虽然TikTok的母公司是字节跳动，但在过去几年来，它已经获得充分的运营独立性，并为美国经济和社会做出重要贡献。
第一，TikTok的管理团队完全由美国公民构成。TikTok的首席执行官凯文·迈尔（Kevin Mayer）曾担任迪士尼公司高级执行副总裁兼首席战略官。他对TikTok的运营和管理拥有主导权。罗兰·克鲁杰（R o l a n d Cloutier）是TikTok的首席信息安全官，他曾长期为美国空军、国防部以及退伍军人事务部服务。曾在微软公司工作20多年的前微软首席知识产权顾问埃里希·安德森（Erich Andersen）出任TikTok全球法律总顾问，他尤其擅长处理音乐版权等涉及娱乐产业的法律事务。TikTok的北美市场营销主管尼克·德兰（Nick Tran）曾在美国视频网站葫芦网（Hulu）担任品牌营销和文化副总裁。
第二，TikTok对个人隐私和用户数据的保护符合美国法律的要求。作为在美国运营的社交媒体软件，TikTok深知美国民众和社会对隐私问题的重视。所谓TikTok侵犯美国儿童隐私的传闻实际上是一个误解，这项由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进行的调查始于2016年，针对的是TikTok的前身——音乐短视频Musical.ly，该公司于2017年被字节跳动收购。即便如此，TikTok最终还是按照联邦贸易委员会的要求支付了罚金。此外，所有TikTok美国用户的数据被保存在位于弗吉尼亚的美国服务器上，其备份是在与美国关系紧密的新加坡。对于公司内部接触用户数据的权限和程序，TikTok制定了极为严格的标准，完全达到甚至高于其他美国社交媒体企业的标准。凯文·迈尔多次强调，TikTok绝不会将任何用户数据提供给中国政府。
第三，TikTok重视解决美国政府和国会议员的关切。针对美国政治人士对数据安全方面的质疑，TikTok在洛杉矶等地专门设立了透明与问责中心并对外开放，提供有关TikTok源代码、数据隐私和安全标准的信息。TikTok明确表示，欢迎美国政府和国会对它的审查，认为这会让该公司在美国的运营更加安全和持久。此外，在TikTok受到越来越多美国民众欢迎的同时，它也已经成为政治性信息的发布平台，在这款软件上可以看到美国用户发布的大量政治性视频，同时它也成为推进某些政治性行动的平台。在这方面，TikTok遇到了和脸书、推特等美国社交媒体公司一样的难题。TikTok根据美国政府的要求，对政治不良信息如恐怖主义、种族歧视等内容进行审查和删除。
此外，TikTok在美国国内拥有数千家商业合作伙伴，相关业务增加了其他美国公司的收益，也为美国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比如，TikTok在2019年和谷歌公司签署了一份价值8亿美元的云服务合同。这笔大单为谷歌云（Google Cloud）提供不菲的收入，甚至是拯救了谷歌云的命运。TikTok积极承担企业社会责任，为应对美国国内的新冠肺炎疫情，TikTok承诺提供2.5亿美元。这些资金用于成立多个救助基金，为美国的一线医护人员配备物资、支持美国艺术家和音乐人、为远程学习提供帮助等。此外，TikTok还提供1亿美元的广告信贷资金，以支持美国中小企业重启业务，帮助它们展开线上营销。TikTok已经成为帮助美国民众了解疫情知识的重要平台，很多医生护士借助TikTok教美国人如何做好防护，TikTok提供2500万美元专门用于投放包含重要疫情应对信息的公益广告。
在政治层面，Tik Tok在美国的影响力也在凸显。TikTok已经成为美国民主、共和两党与美国的“Z世代”（18-23岁）选民群体建立联系的重要工具。美国智库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估算认为，在2020年美国总统选举中，Z世代的人数占选民总量的十分之一。《华尔街日报》称，TikTok美国用户中有约70%的人属于Z世代，他们是不可忽视的选民力量。根据科技资讯网（CNET）在2019年11月的报道，在TikTok上支持特朗普和“美国优先”的信息获得了巨大的浏览量，带有#Trump2020的视频浏览量超过2.57亿次，远远高于其他民主党政治人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传播学专家伊万娜·利泰拉特（Ioana Literat）的研究表明，在TikTok有大量特朗普总统的铁粉，他们通过TikTok结识新的支持者并将他们加入在Snapchat、Instagram等平台上的特朗普粉丝群。TikTok上有很多重要的保守党年轻人团体创建的账号,如@conservativehypehouse@theconservativehypehouse@TikTokrepublicans@therepublicanhypehouse。这些账号推出倡导共和党和保守派政治理念的视频内容，且绝大多数都直接表达了对特朗普的支持。还有人比喻称，TikTok就是美国年轻人的福克斯新闻网（美国知名保守派媒体）。
二、特朗普政府对TikTok的打压
2020年8月，特朗普政府宣布，将以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等理由，对TikTok进行封禁。在推出这一“极限施压”政策之后，白宫又向字节跳动公司提出两个选择：要么是全面封禁TikTok，要么是以低价将TikTok业务卖给美国公司。特朗普还称，美国政府需从相关交易中“抽成”。应该看到，特朗普政府对TikTok和字节跳动的打压，是美国对华实施战略竞争的一部分，与美国在经济、技术等领域不断强化对中国的压力有着直接关系。
一方面，TikTok是数字经济的一部分，而美国将数字经济视为对华施压的优先领域。数字经济是指以使用数字化的知识和信息作为关键生产要素、以现代信息网络作为重要载体、以信息通信技术的有效使用作为效率提升和经济结构优化的重要推动力的一系列经济活动。它高度依赖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物联网、金融科技与其他新的数字技术。在数字经济时代，数据成为“未来世界的新石油”，数字基础设施则是支撑社会经济运行的新骨架。据预测，到2025年全球经济总值的一半将来自于数字经济。TikTok在美国取得的商业成功，已经让脸书、微软等美国企业感到很大压力，后者推出的短视频软件无法与TikTok匹敌。特朗普政府对TikTok打压的背后，与美国商业界的推动不无关系。
另一方面，对TikTok下重手是特朗普政府对华“技术战”的一部分。美国战略界人士认为，以往的技术创新往往是“先军用、后民用”，然而当前技术创新的重要来源在于商业技术，商业应用而非军事应用更能界定技术前沿。因此，美国需要对那些涉及先进商用技术的中国企业尤其是私营企业加大关注。字节跳动公司在人工智能等领域掌握大量前沿技术，这些技术为TikTok这类数字生活产品获得用户青睐提供了关键支撑。应看到，近年来中国企业在数字生活产品领域取得的成功引人瞩目，除了TikTok，一些约车软件、旅游点评软件等在相关国家也深受欢迎。这类数字生活产品不仅依靠算法、云计算、人机交流等技术发展，而且还与应用场景和巨量的数据获取息息相关。特朗普政府对TikTok的打压，与科技层面加大对华封堵的总体趋势是一致的。
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字节跳动的中国身份，它成为美国方面施压的对象，即便它是一家私营企业，并且拥有众多国际资本的支持。面对特朗普政府的压力，字节跳动公司选择与美国方面展开缠斗，设法不让美方彻底打垮TikTok，不屈从于特朗普政府的无理要求。字节跳动首先选择用好法律武器，通过正式起诉特朗普政府，采取缓兵之计，为与美方的后续博弈赢得时间，并借此在道义上获得包括美国国内舆论在内的各类支持。与此同时，我国商务部也及时调整既有规定和出台新的规定，限制中国企业随意出售“算法”等核心技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技术进出口管理条例》和《中国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术目录》规定，字节跳动与美国方面的相关交易，需要依法依规地完成有关程序，并获得技术出口许可。
此后，字节跳动公司拒绝了微软公司提出的低价收购方案，选择与美国的甲骨文公司、沃尔玛公司等进行合作。甲骨文公司的创办者拉里·埃里森（Larry Ellison）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并曾为特朗普竞选多次捐款。甲骨文公司高级管理团队的相关成员与白宫的联系也比较密切，首席执行官萨夫拉·卡茨（Safra Catz）曾在特朗普赢得总统选举胜利后成立的过渡团队中任职。根据新的方案，甲骨文公司将成为TikTok的可信技术提供商，TikTok将成为在美国独立运营的企业，此外TikTok还会争取在纽约上市。这一方案虽然得到美国财政部长姆努钦等人的支持，但仍需通过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等美方政府机构的严格审查，最终这笔交易能否达成尚存在不确定性。
总的来说，字节跳动公司希望通过调整公司治理架构，增强TikTok业务的独立性和透明度，化解美方在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等方面的欲加之罪。应看到，在强化对华战略竞争的大背景之下，近年特朗普政府对中国私营企业的打压分为两种类型，一是针对华为公司这类以数字经济硬件为主的中国企业，二是针对字节跳动公司这类以数字经济软件为主的中国企业。TikTok案例为中国企业如何应对美国打压提供了重要启示。
三、美国对华“文化脱钩”
除了经济、技术和国家安全层面的考量，特朗普政府对TikTok的打压还体现出美方试图推动对华“文化脱钩”的态势。近年来，为了在美国国内营造与中国加大战略竞争的整体氛围，特朗普政府以及部分国会议员等不断炒作和渲染所谓“中国威胁”。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pher Wray）称，中国带来的是一种“全社会”（whole-of-society）威胁。特朗普政府前驻联合国代表妮基·黑莉（Nikki Haley）称，“中国给美国带来情报、技术、政治、外交和军事挑战。必需展开相类似的多方面回应，需要在情报、执法、私营商业和高等教育部门这些不同领域采取行动”，她将此称为“全国家”（whole of nation）应对方式。
一些美方人士诬称，所谓中国的“锐实力”或曰“影响力行动”对美国等民主国家的政治体制、价值观构成重大威胁，中国政府利用中国企业、媒体、科研人员等对美国社会进行“渗透”。特朗普政府和美国国会的反华鹰派势力相互配合，力图进一步限制甚至清除中国在美国的影响力。比如，美国政府要求中国相关新闻媒体驻美工作人员注册为“外国代理人”，施压美国高校在2020年年底前关停所有的孔子学院，撤销数千名中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的签证。2020年2月，蓬佩奥还在全美州长协会举办的会议上发布演说，对中美地方层面的合作进行“抹黑”，要求美国地方政界、商业界、教育界等人士警惕中国方面利用美国制度的开放性来影响和渗透美国地方政府。此外，特朗普政府还试图中断中美之间的各类人文交流项目，阻碍在科技等领域的中美人员合作。例如，隶属于美国卫生部的国立卫生研究院从2018年开始，对那些与中国科研机构进行合作的美国专家学者展开调查，一些人还受到美国司法部门的惩处。
TikTok作为广受欢迎的社交媒体软件，它对美国社会尤其是青年群体所具有的影响力受到美方关注。这款拥有中国身份的社交媒体软件在美国的流行，实际上有助于树立中国的开放、创新、活力形象，增加美国青年群体对中国的好感度。在特朗普政府宣布要封禁TikTok之后，广大的美国用户尤其是“Z世代”群体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态度。美国用户在自发创建的#TikTokBan和#SaveTikTok账户活动下发布因TikTok被封禁而哭泣的视频。特朗普政府对TikTok的打压，也被认为有违美国的商业原则、法治精神和价值观。特朗普曾签署行政命令，要求苹果和谷歌在9月27日前将TikTok从它们的产品中下架。但华盛顿联邦地区法官卡尔·尼寇斯（Carl Nichols）作出临时裁决，阻止了这项禁令。
总之，打压TikTok成为美国加大对华战略竞争的手段，美方力图在经济、技术、安全、政治等多个方面渲染“中国威胁”，以打击来自中国的企业尤其是社交媒体企业。正如澳大利亚学者约翰·塞尔比（John Selby）所言，特朗普针对TikTok的威胁不是为了保护美国公民的数据安全，而是为了削弱中国等其他国家在网络和数据方面日益增长的实力，尤其是使其无法掌握高质量的数据。从TikTok事件可以看出美国在数字经济、数字技术、数字媒体领域强化对华制衡的若干态势，值得展开更加深入的研究。
本文2020年12月15日首发于“对外传播”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