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依然发生在刘震云文学地理上的故乡——延津,主人公依然经历出延津、入延津间的几度回环,依然是身不由己的无奈与克服孤独的寻找,刘震云依旧在慢条斯理、抽丝剥茧的叙述中梳拢万事因由。刘震云长篇小说新作《一日三秋》可以被看作是《一句顶一万句》的姊妹篇。只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终极孤独在《一日三秋》中被具体化为关于求生的苦涩笑话。
读《一日三秋》,有几个不能忽略的关键词。
因由
逻辑起点
第一个关键词是因由,它是故事的逻辑起点。这个词并不总是以显在的形式出现,但在整部作品中却无处不在。
叙事者在前言中交代,写这部小说的因由是想以文字形式复现六叔的画。其实“前言”就是作品的一部分。因为六叔的画有的很写实,有的很后现代,《一日三秋》的主体故事便在现实之上宕开一笔,以在延津人梦中索要笑话并可能索命的花二娘、樱桃的鬼魂、算命的老董、下咒的马道婆等为假托,来解释和处理那些超现实的部分,以使人事因果总是有据可依。
故事发生在两代人身上。陈长杰能娶樱桃是因为他会“说戏”,由说动一部戏而说动一个人;樱桃自杀是因为一把韭菜,也是因为花二娘没从她梦里讨到笑话,她必须死;樱桃魂魄附体在李延生身上,是为了让李延生带她去武汉找陈长杰给自己迁坟;而她选择李延生附体,是因为他们在《白蛇传》里是夫妻。明亮六岁那年为奶奶奔丧独自从武汉重返延津,是因为奶奶是他记忆里最亲近、最有话可说的人;他十六岁辍学去“天蓬元帅”饭馆做学徒,是因为父亲断了给寄养家庭——李延生家的生活费;他娶了马小萌后,夫妇俩必须离开延津,是因为马小萌早年丑事人尽皆知;二十年后夫妇俩在西安风生水起,多亏他年轻时在“天蓬元帅”学得的炖猪蹄的手艺;后来明亮返延津迁祖坟,为纪念奶奶去寻找奶奶家枣树树芯做成的匾;而几个月后,那块写着“一日三秋”的匾被“找到”,明亮不计真假留下了它,只因为匾上的四个字“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这在人和人之间,是一句顶一万句的话。”
凡事皆有因由。这些明确的因果逻辑清晰呈现了故事主线。而即便是那些宕出去的枝蔓,刘震云也都不忘说清来龙去脉。有些从“因”讲到“果”,有些从“果”倒推出“因”。没有一条故事线索被他忽略,没有一个人物被他抛弃。并且,刘震云笔下的因果逻辑从不是简单的、表面的、直接的因果,而是福祸相依间产生的复杂的蝴蝶效应。别管那个“因”多遥远,都不妨碍“果”的出现。所有的过去都与现在相关,也都影响未来。过去、现在和未来,像追着自己尾巴咬的小狗,兜兜转转,难解难分。刘震云以说书人的耐心,把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和平淡无奇一律交代得有头有尾,讲述得津津有味。
万物同理
哲学体认
《一日三秋》的第二个关键词是“万物同理”。它是作者通过故事表达的哲学体认。它有时以“万物同理”这一词汇本身出现,有时以“灰飞烟灭”替代,有时以“是……也不是……”的两可句式表达。
在具体故事情境中,别管行业间差别,还是或因穷或因病而致的糟糕的晚年境遇,抑或家庭生活中做不了主的人生无奈,问题千差万别,因由各种各样,但说到底,相似性、一致性总是在终了处等待它们、统领它们,因为百川归海,万物同理。
故事实生活层面如此,神异叙事中亦然。现实生活沧海桑田,马小萌家的杂货铺、埋葬樱桃的乱坟岗都无处可觅,叙事者假托的六叔的画、司马老师为写《花二娘传》搜集的资料、奶奶家百年枣树做成的桌椅板凳,也都付之一炬,这些都让明亮生出灰飞烟灭之慨。神异故事里,笑话能令人生也能令人死。樱桃转世重生借助的是让阎罗王满意的连环笑话;花二娘如约在延津等待花二郎三千年,却不知花二郎早在三千年前就死在延津、死在一个笑话上;知情的延津人不敢告诉花二娘这个事实,这件事本身才是延津最大的笑话,而每天在延津人梦里讨笑话的花二娘并不知道:自己就在延津最大的笑话里。原来在通向未来的终点上,万物的确无异。真与假,苦与乐,得与失,生与死,对所有人并无二致。如果说探询因由是故事的出发点,万物同理则是探询的终点和结论。
《一日三秋》的神异故事不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因为它并不魔幻,而是基于梦境、占卜等有灵异色彩的真实的现实体验,紧贴故事中的生活现实。或者说,它就是现实的一部分。揭掉它,现实就变得残缺。借助它,刘震云再次确认了超越表层真实逻辑的万物同理的哲学体认。
奈何奈何
人生常态
第三个关键词是“奈何奈何”。它表现了一种无计可施的人生常态。作品中,它是法海、许仙、白蛇共同唱段中三人摊手同叹的部分,这种无奈之情构成了《一日三秋》的主调。
《一日三秋》是小人物的众生相。包糖纸的、扫大街的、搓澡的、卖羊汤的、炖猪蹄的、算命的、开公交车的、卖身的,五行八作,没有哪个光鲜。就算陈长杰、李延生、樱桃三人,出场时有“角儿”的光环,但迅速因剧团解散而被打到凡间。作品中唯一一个稍显发达的人物是中年陈明亮。经过二十几年的底层打拼后,明亮在西安拥有了六家“天蓬元帅”分号,生活不再窘迫,出资、赔钱、买匾时,出手甚至堪称豪阔。但他依然是小人物,因为他不但生活在小人物中,而且在精神上也从未以大自居,因此始终没有“破圈”。何况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时,重点也不在他的世俗成功,而在他不可控的命运之轮和人生巧合上。小人物的日常人生往往身不由己。作品中的小人物们最能体味人生艰难,多做忍耐妥协,即便挣扎,也常徒劳。算命的老董擅长“摸骨”,几十年下来伤了心。他在来算命的人身上摸到的多是猪骨、羊骨,背对着天在街上爬。天地不仁或时运不济,一切仿佛命中注定,令人无计可施。作品中的众生只能叹“奈何奈何”。
延津是刘震云的现实故乡,更是他的精神故乡。但这个故乡,是“回不去的故乡”。“回不去的故乡”是五四以来作家笔下常见的主题。刘震云接续了前代作家的乡土情感态度。他所有的作品,无论是“故乡”系列,还是《温故一九四二》,故乡都是一个让人既爱又痛的所在。尤其到了《一句顶一万句》《吃瓜时代的儿女》,再到新近的《一日三秋》,“出延津”、“回延津”是不断复现的主题。逃离与回归像一朵双生花,既要独自伸展,又需彼此为镜。《一日三秋》中,因为三千年来在延津人梦里讨笑话的花二娘,延津人人有生命之虞。但延津人想与故乡一刀两断又那么艰难。即便户籍上已不是延津人,陈明亮依旧会因具体事由偶回故乡,甚至身在他乡时梦回故乡。而一旦这样的时候,花二娘就会来到他梦里,他就处于生死边缘。可是,梦哪里由得了自己呢?奈何奈何?无可奈何。事实上,刘震云作品中的延津并非现实的、具体的延津,它是中国传统文化根系和当代生存状态的样本。主人公不断出走又不断返顾,这种无可奈何,是破茧而出的需要,也是对生命之根、文化之根的眷恋。
以笑话为形式和内容,从寻觅万事因由出发,到得出万物同理结论,再到发出奈何奈何感叹,《一日三秋》道尽人间苦涩。不过,智慧的刘震云不会真的没有办法。故事结尾,他笔锋一转,用“不在话下”化解了略显颓丧的无奈,豁然间转向通透超然。《一日三秋》前言,叙事者就告诉读者把后面的故事当个玩笑。在这个玩笑故事中,笑话成了人人自救的办法,人人也都活成了笑话。但是,或许只有以谈笑姿态,方能抵御孤独、苦涩与荒芜——那些一切与生俱来的苦与痛、虚与空。如果能够,即便难以得到一日三秋的情感呼应,一切也都不在话下。
(原标题:刘震云: 以谈笑姿态抵御荒芜)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谷海慧 文艺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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