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许嘉婧
编辑|薇薇子
设计|曲枚
兼职科幻作家、本职城市规划师的顾适,在她写科幻小说到第7年时,迎来了她的“觉醒”时刻。
2017年,写作技巧日臻成熟的她,凭借短篇《莫比乌斯时空》(一个讲述男主角车祸后陷入莫比乌斯时空循环的故事),拿到了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这篇小说被翻译成了英文,外国读者们的提问一针见血:为什么你的小说里没有女性,也没有中国?
是的,从2011年开始写作科幻中短篇小说,她笔下的主人公多是男性。当时世面上的科幻书籍基本是上世纪科幻黄金时代欧美作品,也许是受此影响,她擅于写翻译腔、习惯于用男性主角来书写故事,这是她的“舒适区”。但她也到了走出这舒适区的时候,那就是——怎么去定义你自己的作品?什么东西是我写,别人写不了的?
外国读者的提问,间接提醒到了她:“因为我所生活的环境、我的性别、我的国籍都是有价值的,我必须以一个中国女性作家的身份去发出声音,只有这样的声音才是无可取代的。”顾适对“后浪研究所”说。
她将之称为一种“主体性的觉醒”,开启了新的写作风格的尝试。比如,放弃了自己擅长的翻译腔,用一种更偏武侠的语调去写一篇具有话剧质感的小说《赌脑》,它让顾适获得了2019年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中篇小说。但在奖项的背后,她描述写作过程,有点像“废号重练”,走进《赌脑》中那座城的,是男主角,最终走出来的,却是女主角。她整个创作的性别观在那一刻发生了巨大变化。
2022年,顾适接到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邀请,创作一篇关于气候变化的科幻短篇小说。她很自然地从命题中的“海平面上涨-洪灾爆发”逻辑链联想到中国文化中的“大禹治水”。于是她写了《择城》,构想出一个名为“YU”的人工智能导航系统,在未来的大洪水时代,为人类安排最佳逃生路线。
但在查阅相关文献资料时,她却免不了想到另一个问题:“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那在大洪水时代他的妻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没有人讨论这个女的自己一个人带着娃,还培养出了夏朝的第一任君主夏启?”
阅读《山海经》原文后她感觉疑团越来越多。为什么《山海经》说“鲧腹生禹”,而鲧明明是禹的父亲?为什么大禹建立夏朝,要在涂山召集部落首领,而他的妻子恰好就是涂山氏女娇?而再往前,舜的首领之位是尧禅让给他的,他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为什么《列女传》里,舜做什么事都要向“二女”汇报,二女告诉他“去吧(往哉)”,他才去做这件事?
按顾适的话说,科幻作家都是设定控,“我们要建构推演一个故事,必须在逻辑层面让它合理化。”她又翻了上百篇知网文献,但却几乎查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只能自己推演可能的场景,直到某一刻她忽然发现——如果处于母系社会,这一切都合理了。
“庄子说上古时期‘民知其母,不知其父’,或许是这些英雄嫁到了女性家族里,才获得了尊崇地位的合法性。即便是大禹这样伟大的英雄,也需要妻子的母家来支持他。而娥皇,‘皇’都写在名字里了,还需要再说她的地位吗?尧的妻子也叫‘女皇’,这是巧合吗?”
有好几天她都处于一种很震惊的“三观重塑”的状态。接下来她觉得,需要再以上古时代为背景,创作一篇处于母系社会的、性别观更“合理”的神话重述故事。
这些年下来,她一直在尝试脱离刻板的女性角色,描募心中女性该有的样子。渐渐的她发现,她很喜欢去写能“罩得住人”的女性角色,这也是她在生活中会接触到的女性。她陆续创作的作品《为了生命的诗与远方》《弑神记》里,都有比较强大的女性角色。
而在科幻作品里讨论女性困境有一个优势,顾适对“后浪研究所”说,“科幻可以打破现实,把问题的一方面揭露得更深刻,也可以提供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我们可以去尝试去描写一个更积极的性别未来,或者是一个更消极的性别未来。”
譬如,像《使女的故事》就展示了一种可能的场景(一个女性沦为生育工具、受到监视的时代),从而警醒人们去避免一个更消极未来的到来。
24年7月,顾适出版了第二本小说集《2181序曲》——那篇写神祇不断转换性别的中篇小说《弑神记》也收录在内,这本书也登上了2024豆瓣年度读书榜单。在扉页上她写到,想要“建构性地展望更加平等的性别观以及可能的积极未来”。并且,她开始筹备一本中国女性科幻作家选集的出版。

同年,她的《<2181序曲>再版导言》入围了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其中16位登场角色都是不同职业的女性。
一位女性科幻作家,在她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是怎样探索性别视角、科幻议题和女性写作的?顾适和“后浪研究所”聊了聊。
以下是她的自述。
2017年《莫比乌斯时空》获奖后翻译成英文,和外国读者在线下交流时,一位曾担任世界科幻大会主席的女性科幻迷问我,“为什么你的小说里没有女性?”那时候海外雨果奖之类的奖项已经连续几年只有女性获奖了,我觉得这样说不定有点胜之不武,所以我当时的回答是,我们还是应该以文本定义作品的好坏,而不仅仅是说从性别来定义一个故事的好坏。
她就接着问我,“那你觉得都是男性获奖就正常吗?过去那么多年,都是只有男性获奖。”
那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习惯了这样一个结果——往年中国的科幻奖项,每年长中短篇七八个奖,经常只有一个位置是给女性的,剩下都是男性的,甚至某一年所有评委和获奖者全都是男性。这似乎也不对。不过我们的科幻奖项组织者调整很快,我观察现在主要的奖项,基本上7位评委里至少有2位女性,有一年是戴锦华老师当华语科幻星云奖的评委会主席,那一年7位评委里有6位都是女性。
后来另一位美国科幻迷问了我一个关于中国科幻的问题,“为什么你们的小说里没有中国?”当时因为《三体》,以及中国科幻短篇被批量翻译出海,海外对中国科幻的关注度是比较高的,再加上科幻本来就是世界性的文体,我们和海外读者的交流很多,我可以感受到世界需要更多中国的科幻作品。
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作家,还在模仿几十年前黄金时代的文本,没有把中国文化融入其中。我发现海外好几本科幻畅销书都是华裔作家,有一本书写武则天驾驶机器人打外星人的故事,很火。我就想,我们要把中国女性的话语都让出去吗?
我意识到,如果我自己不写女性,男性也不会写女性;如果我作为一个中国作家的科幻作品里都没有中国文化,别的人说不定只会把中国文化作为一种东方主义奇观。
这里面真正的转变其实是一种主体性的觉醒。当时(2017年前后)我大概写了6年科幻,写作技巧基本成熟,我可以结合不同杂志的风格、不同编辑的需求,创作自己的作品。但每个作家到一定阶段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怎么去定义你自己的作品?如果长期这么创作,你只是某个庞大类型文作家中很普通的一员,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你的创作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所以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点,什么东西是我才能写,别人写不了的?我意识到,自己的视角是有价值的,因为我所生活的环境、我的性别、我的国籍都是有价值的,我必须以一个中国女性作家的身份去发出声音,只有这样的声音才是无可取代的。
后来我在重读自己这两本书时就觉得,《莫比乌斯时空》时期,我在写男性主角的时候还是挺用力的,他们更像是带着“人设”去推动故事。但《2181序曲》里面就好了一点,作者让角色自己去找她的命运了。
在这样的想法下,2018年我写了中篇小说《赌脑》(在这个故事里,像赌石一样,人们可以购买存储了记忆和情感的他人的脑,以此参悟世界)。《赌脑》从写法上和以前所有的小说完全不一样,我放弃了自己擅长的翻译腔和男性视角,用一种更偏武侠的语调去写一篇具有话剧质感的小说,对我来说有点像“废号重练”,也让我整个创作的性别观发生巨大变化。
这个故事是由男主角林衍的视角进入的,但随着抽丝剥茧揭露真相,最后从故事里走出的是穆嫣然,一个自以为是又非常勇敢的女孩。林衍更像是我能掌控的一个虚构角色,但穆嫣然更像是我作为作家的那个自己,她是女孩,是一城之主,她可以维持一座城的秩序,也可以不畏惧所有人对于命运的警告,主动打破现状、闯出这座城。
对于作家来说,有些时候把自己投入到作品里面,或者说允许被读者看到自己其实是件挺可怕的事,但最后,我还是觉得让“她”自己出去闯一闯是件很好玩的事。
接着我又写了《为了生命的诗与远方》和《<2181序曲>再版导言》,这两部短篇里出现的女性形象都是比较强大的。更不用说《2181序曲》基本变成了全员女性,16位不同职业的女性来推动这个故事的发展。
我渐渐发现,我很喜欢去写一个能“罩得住人”的女性角色。可能因为我的生活里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人,比如经常会有特别可爱的女领导在工作上带我。
2014年写《嵌合体》(为拯救肾衰竭的儿子,她利用生物技术让猪长出了儿子的肾脏,但没想到这头动物也发育除了儿子的神经系统)时我就隐隐有这种感受,那本中篇小说里一直有一个线索,一个没有名字的“她”,是我心目中塑造出来的一个“我想成为”的人,“她”是一个能够掌控一切的权威,是打破规则的人。所以后来在《弑神记》里我又写了羲和,羲和本身就是神,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是“她”的一个升级版本。
我觉得对我女性的理解可能受妈妈影响很大。她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清华的人,一个很全能的学霸,工作能力强,又把我照顾得很好,是一个60岁左右还会被外派到秘鲁工作的电气工程师,在退休之后还有热情专门去学习西班牙语、去非洲大草原看狮子,她还有一些同学,70岁还在爬乞力马扎罗山、跑马拉松。我一直觉得我妈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任何事情都能完成得很好。
我们家其实也是一个很母系社会的家庭。我妈妈有好几个姐妹,姥姥家每周会办聚会,因为聚会上男性少,本来是为了给他们一个privilege,给他们单独开小灶,最后看起来更像是他们不上桌(笑)。
从小到大这些周末聚会上,我和妈妈、大姨、小姨,和几位表姐在一块,做饭、吃饭、洗碗,很多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同人负责不同的事情,我是家里最小的妹妹,所以她们不许我碰火,我就负责洗所有人的碗。我会觉得一个家庭聚会就应该是这样子的,而真正把家庭这个概念组织起来的其实是女性。
包括我奶奶也是大学生,她曾经写了中国第一本护理学教科书。而我们家的重大决策通常都由女性决定,对我来说这样的场景很自然,并不是非得要很“科幻”才能出现,我天生熟悉这样的场景。
前段时间我合作的一位编辑引进了一本海外的女性科幻作品集,他们在做中文版的时候就想从中国也挑一部作品放进去。我给了编辑《<2181序曲>再版导言》和《魔镜算法》两篇,最后她选了《魔镜算法》。
我觉得很奇怪,《<2181序曲>再版导言》获过雨果奖提名,而《魔镜算法》是我在低谷期创作的作品,我之前用它第一次尝试去投纯文学杂志,被三家退了稿。同时这篇作为科幻来说又没那么“科幻”,科幻读者可能会觉得作者它没什么创新的点子和脑洞。但神奇的是,《魔镜算法》最终在读者之间还是一篇口碑不错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后也被选入了英国一些大学的阅读list。
后来我意识到可能因为《2181》构建的是一个女性作为推动者的故事,《魔镜算法》会触及到更多女性面临的质疑和困境。它写的更多是我作为中年女性面临的困境,它讨论的议题很多,讨论单身的问题,讨论老龄化的问题,讨论了男女之间的关系,包括新技术发展对我们生活的改变。
在这个短篇里我构建了一个魔镜算法APP,能通过AR眼镜帮你分析对方的微表情。因为我不算一个天生擅长共情的人,但作家的训练会要求我不断去抓住一些细节,去共情其他人。所以现实生活中我相当于把我自己训练成了魔镜APP,去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和言外之意。
包括小说里写了一个奇怪的大爷,很多读者反馈很真实,说她们也在街上遇到过这样骂骂咧咧、不尊重女性的人。其实他是有原型的,我有一天在单位门口拿外卖,忽然一个骑自行车路过的老人对我大声说脏话。对于作家来说出门碰到一个奇葩,就像捕猎发现了一个很好的猎物一样,这样生动的人不存在于任何男性作家的书里,只存在于女性对生活的观察中。
我就跟编辑说,我们不是只有一篇这样的作品,中国还有非常多优秀的女性科幻作家也在书写着这些困境,编辑说,“那我们也可以做一本中文女性科幻选集。”现在这个项目已经确定了选题,选稿已经完成,预计今年会出版。
在科幻作品里讨论女性困境有一个优势。常规的小说是基于对过去的经验的摹仿,讨论很容易会陷入困境本身。作者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还在困境之中。但是科幻可以打破现实,把问题的一方面揭露得更深刻,也可以提供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我们可以去尝试去描写一个更积极的性别未来,或者是一个更消极的性别未来。
比如像《使女的故事》,这本书出来之后,你就知道我们不能变成使女的故事那样,当现实中出现了任何一个相关苗头,大家就会说,“啊,这是使女的故事”。之前科幻评论家三丰老师对我说过一句话,世界没有变成赛博朋克的原因是因为赛博朋克的诞生。科幻可以很低成本地向大家展示一种可能的场景,我们再任由现实这么发展下去,世界就会变成这样子了,那大家不干了。所以其实科幻是可以让我们避免变成一个更消极的未来的。
在小说创作领域,这几年有个很明显的趋势——女性主义的声音越来越大。原因很简单,出版业在衰落,这个时候你会发现女性还是在持续读书的。所以女性对于作品选题就会变得很重要,我们也就会生产出更多适应这些需求的作品。
但目前不管是女性作家,还是读者,都还需要一些时间成长。
最近一个很困扰我的问题是,我觉得女性太喜欢反思了。像我作为女性作家,是需要冒着很大的勇气才能够站出来说:“我们在写女性作品”。本以为来批评我们的会是男性,但事实上没有一个男性跑出来批评(男性读者只会批评你的科幻性不够、点子不够新等等),更多针对性别来批评的,竟然是女性读者。
这种批评其实有好处,但也有很多负面效果。之前我看到豆瓣上一个讨论“哪些科幻作品里爹味重”的帖子,大家讨论和批评的对象竟然是厄休拉·勒古恩,我就想说那么多男性作家明显的性别歧视大家看不到,却盯着为数不多的女科幻大师使劲骂。大家看到男作家写女性时,他哪怕表现出一点点善意,都好像要感恩戴德。但对于女作家,读者就仿佛期待着你能够立刻说出她内心想要的那个东西。但是,我们能够替代你去创作吗?不能的。
我还收到过一些离谱的评论。比如有人说,你怎么身为一个女作者,还要写女主角跟男的谈恋爱?还有一个说,《2181序曲》里女性居然还是随父姓?可上古时期的母系社会也一样要有男性参与,而《2181序曲》整本书里父亲都没有名字,只不过有一对母女名字的第一个字不一样而已(谁规定科幻里的角色一定要有“姓”的?)。如果读者读书的目的,就是挖地三尺去找出女作家的作品里哪里不够“女”,那我确实无法满足这样的人。
当然我还是能理解她们,我曾经也陷入过这样的愤怒里,像是看到其他女作家写出非常符合刻板印象的女性角色的时候。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开始自己创作,尝试着去写更积极的女性形象。作者和读者都有成长的过程,无论如何,不要抑止女性写作,更不要污名化女性的创作,无论是言情还是同人。我们应该保护女性创作者,我们要有勇气将女性作品经典化。
现在我是业余在写科幻,本职是城市规划师,这两边时间还是挺难兼顾的。尤其是在我工作特别忙的时候,忙到只能盯着明天、后天、大后天的deadline是什么,但这个时候突然发现还有好几个科幻活动要参加,有约稿要完成,就好像有一根线在拉着你的后脑勺,拼命地把你的脑袋从眼前那块砖面前,拉到仰望星空的视角上去。
我觉得这就是科幻能够给大家带来的东西。它会让你觉得,原来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也只是一个很小的事情,当然我deadline还是要完成,但是你的心会突然一下变得很大,你可能有3年后、10年后、30年后的事情要关注,气候变化、老龄化、小行星撞地球……在这样宏大的事件面前,面前的问题虽然重要,但感觉也没有那么重要了。